有人问我，为什么一个深度鉴赏诗词的文学栏目，要聊词人的人生故事呢？
为什么词人有那么多代表作可选，偏要讲许多艺术成就并不那么高的冷门词作呢？
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里面说：
“艺术家创造的重要的、恒久的一切，总是在罕有的充满灵感的时刻完成的。向来是，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凝聚成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
辛弃疾不是一开始就是稼轩，苏轼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东坡。
当我们读懂他们生命中那沉淀能量的闲暇光阴、那随笔写下的戏语习作、那苦乐交织的困境与挣扎，也许才能真正靠近那个历史性的时刻。
所以本期文章，我将为大家讲述31首辛弃疾词，从他人生中的第一首，讲到最后一首，其中既有代表辛弃疾最高艺术成就的佳作，也有代表他当下情感与艺术风范的冷门篇目。
我将通过“生擒叛徒，归正人轰动朝野”、“得到重用，为何却壮志难酬”、“两度归隐，凭谁问廉颇老矣”等三个阶段来讲述辛弃疾的一生。
让我们跟随他人生的流转沉浮，来见证“词中之龙”的进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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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子
公元1140年，词脉中最为盛大耀眼的恒星诞生了。
宋词历史上最伟大的词人辛弃疾出生在金国，也就是现在的山东济南。
说来十分伤感，上一期的主人公李清照，也是出生在山东济南，但恐怕他们俩却称不上有共同的“故乡”。
因为李清照在济南成长的时候，这个地方还是宋朝的地盘，后来金兵南下，中原沦陷，辛弃疾的祖父辛赞因为族人众多，未能及时脱身南逃，为了养活一大家人，他不得已出仕于金。
辛弃疾出生的时候，济南已经被金人占领统治多年了。
辛弃疾的父亲早逝，他被祖父辛赞抚养长大。
祖父没有一天忘记自己是宋人，辛弃疾也是如此。
他记得，小时候，祖父常常带领他们这一辈的孩子“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恨” (《美芹十论》)。
仇恨既是如此深刻，投军抗金就成为梦想的必然。
祖父还曾两次命辛弃疾赴金国的首都燕京应试，“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
别人考科举：为了做官，为了报效祖国；辛弃疾考科举：为了卧底，为了抗击“祖国”。
从“弃疾”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父祖对他寄予的厚望了。
因为这一下就令人想到霍去病——
那个19岁抛下大军，奔袭500里，短短一天就从武威直穿到敦煌，以闪击战大溃匈奴，一举夺下河西走廊，为汉帝国打开通往西域之路的英雄；
那个21岁深入漠北，歼灭匈奴7余万主力军，令匈奴退至狼居胥山外，立下“封狼居胥”之不朽功勋的传奇。
霍去病，成为了少年辛弃疾心中的高山。
听到这样振奋的故事，面对如此破碎的国家，少年辛弃疾发出了抗金北伐、收复失地的宏愿！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报效真正祖国的这一刻也终于来临！
2 生擒叛徒，归正人轰动朝野
我们首先进入辛弃疾的第一阶段：生擒叛徒，归正人轰动朝野。
公元1161年，20岁的辛弃疾组织了一个2000人的队伍，响应中原诸地的反金义军，加入到了当时山东以耿京为首的、人数多达数十万的起义军中，并凭借过人的能力成为了耿京麾下的掌书记。
但是，马上辛弃疾就遭到了背叛。
他在这个十万人的起义军中有一个好朋友，名叫义端，是一个喜好谈论兵事的僧人。
这个人很不安分，有天晚上盗走了耿京的金印后逃了，耿京大怒，立即拿住辛弃疾问罪，就在他的剑即将刺破辛弃疾的颈动脉时，辛弃疾大喊：
三天，三天后我抓不住这叛徒，再来就死！
他推测这僧人必定要投奔金兵，于是急急狂奔，埋伏在义端必经之路上。
正在天光破晓、万籁俱寂之时，辛弃疾忽然感到一阵微风拂过草丛的响动，随着轻微的马蹄声愈来愈近，辛弃疾大喝一声从藏身处窜出，吓得义端滚落马下。
掉下马的义端灵机一动，神神叨叨地说道：
“我得佛法真传，已识破你真身，你乃是大青兕也，佛曰：力能杀人，幸勿杀我。你之力量可以杀人，你要是想以后顺利，就不能杀我。”
青兕是古代一种犀牛类的怪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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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有一角，青色，重千斤，是一只庞然大物，威猛善斗。
有一次，楚怀王打猎，不小心吵醒了他的瞌睡，一众侍卫都制不住它，给楚怀王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辛弃疾就这样得到了“大青兕”的外号，就是比青兕还要更大的意思，有如此威风绰号的辛弃疾可见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肌肉猛男。
义端虽然使用了迷信求饶大法，但唯物主义者辛弃疾可不吃他这一套。
辛弃疾心想：
如此贪生怕死的变节小人，我还听他胡言乱语什么！
他手起刀落，提着义端的头回到了大本营。
耿京从此更加佩服他。
所以在他的筹划与鼓动下，耿京就同意了他提出的与南宋方面联合抗金的计划，并派他奉表南下。
听说皇上正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巡视，辛弃疾马不停蹄赶往，获得了高宗的召见，南宋方面同意了他的请求，并任命耿京为天平军节度使，辛弃疾为右承务郎、天平军掌书记。
正在辛弃疾认为大功告成，一举击溃金兵指日可待之际，他的大本营中发生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故。
他的老大耿京，死了。
他又又遭到了背叛。
耿京被营中叛徒张安国等人蓄意谋害，他们杀人越货，投奔了金朝。
辛弃疾大怒，当即摇人，率领了一个50人的队伍星驰电掣、日夜兼程、急急而奔到张安国所在的金兵营地。
他太快了，张安国预料不到辛弃疾的速度是如此之快，预料不到辛弃疾的执行力是如此之强，他还在安逸地与将士们对饮，殊不知辛弃疾已经来到他的帐外！
辛弃疾就这样率领50人闯进了拥有五万众的金兵营地，于万军之中活捉了张安国。
一口酒还没喝完，张安国忽感天旋地转，不知怎么就被提溜上马，周遭景物以100码的速度变换，整个敌营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下这群猛男，他们摆脱追兵，急急而奔，连夜赶到建康，将叛徒献给皇帝，亲眼看着他被斩首示众。
此一事件轰动朝野，举国上下谁不闻辛弃疾的大名，认为他的精忠大义，不在张忠献、岳武穆之下！
当时名流洪迈称赞他“抱忠仗义”，陆游称赞他“青史英豪”，朱熹称赞他“卓荦奇才”。
在后辈人眼中，他更是“卷怀盖世之气，如圯下之子房，剂量济世之策，若隆中之诸葛”，就连天子也要“一见三叹息”！
这一年，他才22岁。
如此豪行壮举，岂不正是：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此时的辛弃疾雄姿英发、锐不可当，完成生擒张安国的壮举之后，他是高度自信，认为“天下无难能不可为之事，而有能为必可成之人”，天下没有难做的事，没有不可做之事，而我辛弃疾就是有能力而且一定能成功的人才！
他平生以英雄自诩，“少年胸襟，忒煞英雄。把黄英红萼，甚物堪同。除非腰佩黄金印，座中拥、红粉娇容”。
他的志气更加远大，认为自己担负世间重任，终有一日可以抗击金朝。
这时，他效忠的君主也没有让他失望。
公元1162年，宋孝宗一继位，就表现出锐意进取、恢复中原的决心，他先是为岳飞平反，然后重用了主战派的官员张浚，发动了宋朝南渡以来第一次北伐，并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
可惜后来形势大变，宋朝经历了符离之败，便与金朝议和，朝野上下秒变懦弱，畏金朝如猛虎。
他们认为，金国拥有广阔的草原和大面积从宋朝掠夺过去的良田沃野，宋朝上贡的钱财和大量的赋税收入让他们国库充盈，可供战争消耗，加上“吴楚之地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草原游牧民族如此骁勇善战，宋朝再要打无疑等于送死。
但是辛弃疾却指出了金国这三大优势中隐藏的弱点。
辽阔的疆土必定导致分散割据，赋税的重压会让他们失去民心所向，最后说吴楚人不如草原人会打战就更是掩饰他们懦弱无能的地图炮借口罢了。
他客观地分析了宋金双方的形势，提出了周密详尽的恢复大计和克敌制胜的战略战术，写出了一本堪比《孙子兵法》的奇文《美芹十论》献给皇帝。
这一年，他26岁。
可惜，他有奇才如霍去病，南宋却没有慧眼识珠的汉武帝。
辛弃疾的上表没能得到皇帝和核心官员的重视，他身为主战派的一员时常受到主和派政敌的排挤与打击。
更重要的是，在许多南宋人看来，辛弃疾本质上不是自己的同胞，而是金人、敌国人。
辛弃疾第一次被罢官时，朝廷颁布的《辛弃疾落职罢新任制》里就有“尔乘时自奋，慕义来归”的语句，是“你随大势而奋斗、仰慕大宋之义前来归顺”之意。
因为在这些南归的人中也有许多表面归顺大宋、实则效忠金国的间谍卧底，或在两国之间摇摆不定的首鼠两端之辈，所以后来南宋官僚之间甚至专门为沦陷区南下投奔之人取了“归正人”的蔑称。
这对具有强烈民族意识和身份认同感的辛弃疾来说，无疑是一种残忍。
所以这一时期辛弃疾的词中既有着强烈的抗金愿望，又有着一种自嘲的苦闷。
抗金的愿望强烈到什么程度呢？
比如都是给别人写祝寿词。
柳永说“一曲云谣为寿。倒尽金壶碧酒。醺酣争撼白榆花。踏碎九光霞”。
李清照说“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
而辛弃疾说“千里渥洼种，名动帝王家……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
柳永是在说：祝您长寿，像神仙一样长寿。
李清照是在说：祝您长寿，酒在哪里？哦有美女捧酒杯爱了爱了。
辛弃疾则是在说：兄弟，你真是个人才，不如跟我一起抗金吧。
辛弃疾在23岁写下人生中的第一首词。
那时候正是早春时节，辛弃疾与新婚妻子在建康京口暂住。
他说春天虽然来临，但是“无端风雨，未肯收尽馀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去年冬天来到建康的燕子，恐怕今晚要梦见自己的故园了。
伤感的辛弃疾在下阕竟然哈哈大笑，他“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
他笑的是春风啊，从此之后就要给这些梅花柳树依次涂上颜色，就没个闲暇的时候了，好不容易得闲，又要跑到我的镜子前面，把我的青春变换成苍老。
我们分明看见，辛弃疾的“笑”里，全都是自嘲。
他笑的是春风的忙碌，嘲的是自己又毫无建树地度过了一年的光阴。
辛弃疾曾在一首伤春的词中说“知音弦断，笑渊明、空抚馀徽”。
他这是在笑陶渊明不懂音律，但是家中却有一张没有弦徽的素琴，每与朋友喝酒，都要抚空琴一曲，美其名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意思一下就行，不需要真的有声音。
如此的痴人行径，却有知音同乐，辛弃疾表面上笑，其实羡慕得很！
他笑的是陶渊明弹奏空弦，嘲的却是自己世无知音。
同一时间，他又在写给友人的词中说“莫学班超投笔，纵得封侯万里，憔悴老边州”，你不要学班超投笔从戎，他纵然建功立业，但却在边关憔悴地老去了。
他嘴上说“莫学”，实际上最学的人就是他自己！
嘴上说“纵得”，实际上最想建功立业的，也是他自己。
嘴上说“憔悴老边州”不好不好，其实最想老边州的，更是他自己！
他嘴上说“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哎呀我老了老了，不如退休了，你说是吧。
你要是回答说是啊，你就完了。
实际上他很傲娇，他的意思是，快点说我还没老！
廉颇没老，尚能饭呢！
这时朝廷之中有主战派和主和派针锋相对。
主战派为了提拔辛弃疾，就想要派他去摆平一些难题。
主和派为了打压辛弃疾，就给他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难题。
你猜怎么着，两派直接达成共识了！
在重用辛弃疾这个问题上，主战派和主和派惊人地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两派直接就是好几个大功送给辛弃疾。
他们觉得辛弃疾做不到的事，辛弃疾却一一做成了，而且每一件都做得很漂亮。
3 得到重用，为何却壮志难酬
这就是辛弃疾人生第二阶段最重要的问题：得到重用，为何却壮志难酬。
好，我来解答这个问题。
他先是被派去当时屡遭兵燹的滁州。
到任之后辛弃疾就发现这里民生凋敝，一片荒芜，于是“宽政薄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宋史·辛弃疾传》），使当地“荒陋之气，一洗而空”（《崔敦礼·滁州枕楼记》）。
他高高兴兴在滁州盖起一座奠枕楼，写下一首达成小目标后的开心长调：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拥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
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
辛弃疾在这首词中给了两个很妙的第三视角。
第一个是“指点檐牙高处，浪拥云浮”。
当他做到了一件别人很难做成的事情之后，他不免也要沾沾自喜一下，站在自己新建的小楼上，望一望自己治理的滁州江山，他心想我这件事情干得真不错，我这小楼也修得真漂亮。
怎么漂亮的呢？
一群“行客”从这里经过，都非常惊讶，说，诶！怎么这里忽然变幻出一座高楼了呢！
他们对着这座楼的“檐牙高处”指指点点，因为这座高楼的“檐牙”，是有千万重的风浪簇拥，是有千万层的浮云游动，真是一座宛如海市般的高楼呀。
哎呀别人都这么说了，我的楼可真是漂亮。
另一个第三视角更妙了，“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
他刚刚是自嘲，现在不自嘲了，现在找个想象中的人来嘲笑他。
这位“千古怀嵩人”指的是晚唐名相李德裕。
他受党争之害被逐出中央，担任滁州刺史时，在滁州兴建了一座怀嵩楼，是“思解组也”，意思是他很想要辞官归隐了。
这件事发生在甘露之变后的第二年，李德裕在朝中的好友死伤无数，仅存一人，不仅政治理想未曾实现，宦官之专权与党争之污秽也令他心中不堪疲惫。
“或才叹止舆，已协白鸡之梦，或未闻税驾，遽有黄犬之悲”，这说的是谢安与李斯被奸人所害以致壮志未成的故事。
但是李德裕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转机，4年之后唐武宗即位，李德裕被拜为宰相，当时回鹘侵犯大唐边境，李德裕坚决反击，征调六镇兵力，奇袭乌介可汗，夺回太和公主，开创会昌中兴。
所以在辛弃疾的想象里，这位反击侵略的英雄就要笑自己了，你看我建个小楼，如愿以偿回到长安，执掌大权了，可是你辛弃疾呢？
你还在“楚尾吴头”缩着呢！
笑完之后辛弃疾写“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
看上去很开心，滁州一片太平，赏心乐事，酒令诗筹，似华胥梦，但实际上，这些都还是那位“怀嵩人”要“笑”的部分。
他笑辛弃疾“身在楚尾吴头”，笑辛弃疾“看取车马如流”，笑辛弃疾“安排酒令诗筹”，笑辛弃疾“许愿人似旧游”。
这些闲暇的、寻常的快乐，这些普通的、应有的太平，这归隐小县城的赏心乐事，在志存高远、心忧天下的辛弃疾和“怀嵩人”看来，都是“玩物丧志”的。
他应该要像那位“怀嵩人”一般，有朝一日被伯乐赏识，被提拔到统帅三军的位置，去成就他的功业，报酬他的雄心，恢复他的中原。
因为他“凭栏望”，他真正想要的“人似旧游”，更应在“西北神州”啊。
这下政敌都傻眼了。
政敌本来想挖坑让你跳，结果你把坑摆平了，政敌傻眼一次。
本来以为你成功了，你要大肆庆祝让人不爽了，结果你摆平这么大的坑，你居然高兴不起来。
政敌傻眼两次。
立了这个小功之后，辛弃疾马上又立了一个震惊朝野的大功。
那时候湖北、湖南、江西一带茶寇泛滥，这群茶寇团伙的成员，有的是因官方茶引太贵导致失业的平民，有的是犯罪潜逃的亡命之徒，他们组成黑社会，不仅走私茶叶，还打家劫舍，祸害百姓，朝廷整整十年都没有解决掉这些盗匪。
1175年四月，以荆州茶商赖文政为首的盗贼团伙，在湘赣鄂三省屡败官军，他们仅有400人，却能把三千南宋正规军打得“师行无法，逃窜而归”，朝廷先后调换三任提刑官、动用上万兵力围剿，都没能控制住局势。
辛弃疾花了多久呢？
一个月。
这件事像当年生擒张安国事件一样是举国震动，从此赣州流传着辛弃疾剿匪的传说。
如此的大功与极速的胜利，又激发起辛弃疾无限的自负与信心。
辛弃疾在《菩萨蛮》中说：
功名饱听儿童说。看公两眼明如月。万里勒燕然。老人书一编。
玉阶方寸地。好趁风云会。他日赤松游。依然万户侯。
什么叫“功名饱听儿童说”，大街上的孩子们都把他的功勋编成童谣传唱啦。
辛弃疾高兴得两眼放光，是欣喜若狂，他觉得自己大破敌军、勒石燕然、青史留名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他幻想着自己风云际会的传说，做张良那样的帝王谋臣，挥师北伐，一统河山，封万户侯。
虽然这件事让宋孝宗看到了辛弃疾的实力，后来还亲自提拔了辛弃疾。
但是在辛弃疾剿匪成功的当下，他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封赏。
他期待的“执掌兵权、挥师北伐”没有实现，朝廷下发的调令，只是让他到襄阳任京西转运判官，依旧是无法施展军事才能的文职，这无疑打了满怀期待的辛弃疾一个巴掌。
淳熙三年秋天，他离开赣州北上去襄阳任职，途经造口的时候，怀着落寞失望的心情，写下了名作《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前后两首《菩萨蛮》，刚说完“功名饱听儿童说。看公两眼明如月”，现在马上只剩下“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有多少的行人泪呢！至少有6颗。
辛弃疾是在江西的造口驿站，写下的这篇词，但是他的第一句却说“郁孤台下清江水”。
郁孤台与造口这两个地方中间隔着的，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从赣州的郁孤台，下到万安县造口的赣江江段，中有十八个险滩，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诗中“惶恐滩头说惶恐”的惶恐滩，就是这十八滩之一。
所以要理解辛弃疾这一首词就一定要透彻郁孤台到造口这一程水路的曲折。
清人吴兴祚曾写诗说：“怪石触舟怯，飞涛惊梦寒。曾问三峡险，不似此行难”，十八滩是比惊险的三峡还要难走的存在。
我们知道三峡有多险呢，它是两岸悬崖非常之高，江面非常之窄，光线又极为暗，“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船行其中是快到“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我就算你早上6点从夔门出发，晚上6点到江陵，那就是每小时走100码，这船飞这么快跟极限运动也差不了多少了，船在前面飞，我魂在后面追。
想象一下，你在三峡坐船，两边是数百米高的悬崖，你离那悬崖就两三艘船的距离，江面很窄，暗无天日，那江水是哗哗哗地咆哮，还有很多迂回的河道，众多的漩涡，旁边还有猿猴凄凉惨叫，“猿鸣三声泪沾裳”，那都是吓出来的眼泪。
现在不是三峡去不起，而是十八滩更有性价比。
“十八滩头乱石多，舟穿石罅似抛梳。（明张天赋《歇皂口驿》）”乱石多到船像从梳子齿缝间穿过一样。
“湍流迅急似倾盘（罗亨信《癸已谪交趾过十八滩》）”，有非常恐怖的涡流。
”轻舟一叶触即粉”，水流的速度太快，船一旦触到悬崖岩石，就是粉身碎骨，船毁人亡。
所以第一颗泪是害怕的眼泪，又或是，劫后余生的眼泪。
这时候特别容易产生一种无力感，因为你全部的身家性命，其实寄托在“老天保佑”上面，你这时已然失去了对自己、对环境的掌控。
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就是写在三峡那个最险的夔门边上，那是一种人类面对自然的风浪、面对宇宙的潮汐、面对命运的洪流实在只能任凭摆弄的无力感。
杜甫之后说什么，他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他在宇宙中漂泊，他多病，他寂寞，他衰老，他国破家亡，然而最残酷的是，由于他老了也病了，所以连借酒消愁的资格都失去。
这一生，这条命，终究有什么是由得自己的呢？
人的存在、人的幸福，难道终究不能自己争取吗？
辛弃疾看着哗哗的江水也觉得意难平。
明明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功劳都“饱听儿童说”了，你给我“万里勒燕然”的希望，结果呢？
人生就是如此的艰难，人生就是只能任凭摆弄，这是辛弃疾感概的第二颗泪。
徐鹿卿《之官过赣滩》说：“行客尽言滩路险，谁教君向险中来”，是啊，谁让你来的呢？怎么不走一条更简单的路呢？是因为不喜欢吗？
明梁维栋《过十八滩》也说“陆路崎岖不易行，波流湍激倍心惊。世途倾险都如此”，辛弃疾自己更是在送人的词中说：“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十八滩这种风波之恶，在人生、官场的险恶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啊！
所以他的第三颗泪是孤臣之泪。
许多年前苏轼被贬惠州，也走的这条水路，他经过造口，过惶恐滩的时候写诗说“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在差不多的场景之下，同样被君主遗弃贬黜的柳宗元也写诗说：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没有受到想象中的“重用”的辛弃疾，当然也有受到排挤的共感。
他想到唐人的诗句说“子牟怀魏阙，元凯滞襄城……为问东流水，何时到玉京?”
所以马上要去襄阳做官的他也要问一问这“毕竟东流去”的江水，难道我辛弃疾也要像“元凯”一样滞留襄阳吗？
我又何时能够去到京城，实现我的抱负呢？！
这是怀才不遇的孤臣之泪。
孤臣当然又有另一种含义。
我想文人对于政治，恐怕有一种理想化的清高，当这种理想与现实产生极大落差的时候，恐怕他们也知道问题的根由在哪里，但是他们并不在乎，他们似乎要以孤臣之泪，执着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和一颗为国为民的忠心。
刚才那首诗说“子牟怀魏阙”，刚好对应了辛弃疾特别提到的“郁孤台”。
郁孤台，曾经被唐代一位赣州刺史李勉改过名字，他觉得“郁孤”这个名字不好，改为“望阙台”。
这是《庄子》里“身处江湖，心存魏阙”的典故，说的是公子牟隐居百姓之间，心中却不忘朝廷。
基本别人就解读为辛弃疾是要表达自己对朝廷的向往之意了，但是我却不这么想。
他固然有这一层意思，但是“身处江湖，心存魏阙”的士大夫形象早在范仲淹的“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那里得到了进化。
范仲淹说当岳阳楼这个地方淫雨霏霏的时候，登楼者就会产生一种“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的悲感，而春和景明之时，登楼者则会产生“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的喜悦，但是“古仁人之心”，跟这两者是绝不相同的。
好，范仲淹心目中的理想境界就借这个“古仁人之心”表达出来了。
古仁人就是不管环境是阳光灿烂还是风雨交加，不管自己是身陷讥谗、背井离乡还是春风得意，我已经没有这个层面的情绪，我心里有比个人的得失更重要的东西。
诸葛亮说“非淡泊无以明志”，当人脱离了基础的物质的杂念的欲望，他就越能明白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辛弃疾的第四颗眼泪，无疑是忧国忧民的眼泪。
在他成功缉盗后，他发现这批茶商反动组织，并不是十足的恶徒。
他在湖南道上，就听闻无数百姓“自言嗷嗷困苦之状”，赋税繁重，官吏贪污，暴力征收，扰民害民，竟有百姓破产自杀的事件出现。
为了达成财赋KPI，为了其它私利，这种种暴行，所有的层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不去为盗，将安之乎？”
辛弃疾写了一篇《论盗贼札子》呈给朝廷，言辞恳切，十分动人。
他说近些年年谷颇丰，尚且有这么多人被逼成盗，等到干旱洪涝之时，百姓又将面临什么样的难关他实在是无从想象。
今年剿除，明年扫荡，就像日夜削一块木头，那苍生黎民岂不非折即损了吗！
他说自己“孤危一身久矣”、“生平则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
你看他深知自己的诉求要对抗整个体系根本是孤掌难鸣，但是大难临头也好，杀身之祸也好，这一颗为民之心不能不表，这一副赤诚肝胆不能不照。
“事有可为，杀身不顾”，这恐所有用生命揭露真相之人共同的号角。
辛弃疾的第五颗泪是国耻之泪。
47年前，建炎三年(1129年)冬天，隆祐太后被金兵追击，正是逃到造口。
走的时候高宗分给她六宫、百司和一半行政官员，光士兵就有一万人多人，可惜一路上死伤无数，不是翻船溺死，就是被金兵追击逼迫，只能各奔生天，等太后逃到造口，身边只剩下不到100人，这一半的“朝廷”终于宣布溃散。
宋高宗本人就过着更艰难的日子了。
这时南宋刚立足不到两年，根基不稳，金兵要趁机拿下，大举南侵。
宋高宗身边又有武将趁机造反，逼迫宋高宗将皇位禅让给年仅三岁的皇子，宋高宗无力反抗，只好任凭摆布。
金兵轻而易举就攻破了南宋脆弱的防御，宋高宗一路南逃，中间又听闻自己唯一的孩子受到惊吓而夭折，悲痛之中他却连停下来的时间也没有，最后躲到海上，才没有被金兵抓住。
这实在是太过屈辱的历史。
而现如今就有一位可以一扫国耻的英雄，可是事情过去将近五十年，如今国家保有着小小的太平，多少人又过上了养尊处优、呼风唤雨的日子，恐怕无人要再争这口气了。
这汹涌的波涛是时间的轰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站在郁孤台上怅望江水的辛弃疾啊，已经36岁了，来到南宋十三年，时间像江水一样匆匆逝去，他似乎离自己的理想又远了一步。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时间难道会停在这里等我实现我的抱负吗！
这是辛弃疾的第六颗“行人泪”。
总之，辛弃疾，对英雄迟暮怀才不遇的惆怅、对祖国统一的强烈渴望、对苍生黎民的关怀爱护、对民族耻辱的深切愤恨和他那赤诚忠心竟不容于世的迷茫孤独，都从他的眼眶流出，化为了潺潺流动的清江水。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他在江边枯坐到夜里，听见深山之中有鹧鸪的鸣啼，鹧鸪说“行不得也哥哥”。
他想到自己离开赣州时，“峨峨郁孤台，下有十万家。喧呼隘城阙，恋此明使车”（赣州通判罗愿《送辛殿撰自江西提刑移京西漕》），城中十万百姓，全部跑到城门口来为自己送行，依依不舍，都道行不得，以致关隘堵塞。
辛弃疾配得上十万人的“喧呼隘城阙”，辛弃疾也值得拥有“恋此明使车”的十万苍生。
在大家的印象中，辛弃疾是仕途坎坷、不受重用，但实际上，由于有生擒张安国这样的勇猛事迹，再加上江西剿匪之壮举，辛弃疾41岁之前的仕途生涯是一帆风顺的。
从22岁出仕到37岁任地方帅臣（湖北安抚使），只用了15年时间。
陆游摸爬滚打28年，到60多岁才任从六品知州，一生都没有做到“节使”。
非进士出身的辛弃疾，比进士出身的范成大，升迁速度还要快2年，而哪怕是状元出身的张孝祥，做到一方帅臣也花了10年时间，可见辛弃疾的仕途不仅不坎坷，还颇受重用。
但问题是，这通通不是辛弃疾想要的重用啊。
帅湖南时，他四处筹钱、建营买马、锻造兵器，组建了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飞虎军，江湖上是这么流传的：
“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
最后简直成为南宋的消防队，哪里起火，都要来找他们灭，这又侧面反映了南宋正规军之弱与辛弃疾治军之强。
但是，不但朝廷不给飞虎军北伐金兵、统一南北的机会，朝中人还趁机以非法集资、视人命如草芥等罪名弹劾辛弃疾，面对此等不公的现实，面对如此分裂的朝与野、官与民，面对这样肮脏丑恶的政治局面，辛弃疾，如何不孤呢！
他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说：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在无际的“楚天千里清秋”之中，在令人断肠的落日之中，在落单的鸿雁凄凉的叫声之中，有一个人，有一个原本伏着栏杆的游客，忽然一遍又一遍地拍打起围栏，好像疼痛能够缓解心中的不甘，好像疼痛能够夺回即将跟随无际的秋景而迷离消散的掌控感。
他的不甘，他的失控，都是因为他极端痛苦，可世上却没有任何人能够体会！
他在《青玉案·元夕》中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那极度繁华享乐的元宵盛会之上，在炫目的星光烟火之下，在喧嚣的歌舞管弦之中，在扑鼻的宝马香车过后，令人眼花缭乱的彻夜繁华具象成为一个个从他眼前走过的“蛾儿雪柳黄金缕”，可是在这如云的美丽之中，没有一个是他的所求。
这篇词让我想起李煜的《玉楼春》，这两首词的结构是非常类似。
首先都是一种视觉的极乐享受，李煜的是“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美女们的肌肤雪白到几乎可以闪瞎人的眼睛，她们鱼贯而入，顷刻之间就充满了我整个眼球。
辛弃疾也是，他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元宵节的焰火乍然在词人的眼中爆裂，一朵一朵落在树梢的时候，就夜晚的春风吹开了千树的花海，又更吹落数万繁星，如雨滴落。
这也太会描写了，这是天才眼中的烟花。
一切都是那么的满，就像白光闪到李煜一样，烟花也充盈了辛弃疾的眼眸。
接着他们都听到彻夜的凤箫声，都闻到四溢的香味。
他们描写了一番现实的繁华，却不约而同地进行了反向的收尾。
李煜说，“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烛花”所代表的俗世的享乐这时候被李煜所抛弃，因为他要追求的正是那自然的、那天人合一的精神信仰。
我反复咀嚼这一首词很久很久，终于有一霎那，我悟到李煜想要表达的东西的时候，我觉得我同样拥有了这种摈弃杂念、返璞归真的精神享受，这岂不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吗！
对于“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理解，竟然是通过如此巧妙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的方式得来，实在又为这几句增添了柳暗花明的美感。
当我们理解这种精神趣味是需要“千百度”的找寻才能得到的时候，我们就理解了苏轼为什么大晚上的非要跑去找张怀民，非要说“怀民亦未寝”，难道他真的知道张怀民睡不着吗？
他真的知道。
因为张怀民刚刚被贬。
苏轼回想一下自己刚刚被贬到黄州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惶恐不安，多么的战战兢兢，他根本无法融入这个环境，只好每天蒙头在家里睡觉，但是越想睡觉就越睡不着。
偏偏他这种心情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理解，实在是“无人会，登临意”。
他知道刚被贬的张怀民也是这样。
所以他一定要去找张怀民，一定要拉着张怀民聊天，此时此刻“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尔”，就是辛弃疾想要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种心情又与辛弃疾另一首词很像。
4 两度归隐，凭谁问廉颇老矣
这首词写于辛弃疾人生最后一个阶段：两度归隐，凭谁问廉颇老矣。
公元1181年，41岁的辛弃疾遭到弹劾，被朝廷罢官，只好在江西上饶的带湖庄园里过起隐居的生活，他给庄园取名叫“稼轩”，自号“稼轩居士”，正如当年苏轼给黄州城东那块破地取名“东坡”一样。
他一开始也是苦闷非常。
他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这样充满强大反差张力的今昔对比不可谓不令人震惊。
但我更在意的还是“欲说还休”这四个字。
从辛弃疾选用两个“欲说还休”开始，我们就能够感受到他是迫切地想要卸下心中的重担了，这也侧面反映了“而今识尽愁滋味”中“尽”字的分量。
但是他有多想要发泄，就有多犹豫不决。
中学的时候学《祝福》，就很能体会什么叫“欲说还休”，祥林嫂的孩子被狼叼走的故事才讲到第二次，别人的反应就已经变成了：“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这时敏感的人早发现不对，难道倾听他人的苦难是为了“满足”和“评论”吗？
过了不久，“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最后，哪怕是钝感力极强的祥林嫂，都意识到不对，“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对于祥林嫂来说，她不停重复的那段诉苦，不仅沉淀着事件刚发生时的悲痛欲绝，还要叠加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反复咀嚼，可是对于他者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八卦”。
正如《百年孤独》中说的那样，“我们总是想找到能为自己分担痛苦和悲伤的人，可大多数时候，我们那些惊天动地的伤痛，在别人的眼里不过就是随手拂过的尘埃。”
所以她试图卸下的重担，不仅不能稳稳地放到地上，反而令她遭到了更沉重的二次打击。
第二个原因是，这种“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痛苦，其实有很高的精神门槛。
人生有一些痴情，是会遭到嘲讽的。
你说你想要《泰坦尼克号》式的精神爱情，别人说男主最后死了，另一个人说女主不是出轨吗？
你说你梦想《死亡诗社》那样的诗意、激情和张力，别人说那对找工作有帮助吗？
你说你想要完成一个不求回报的事业，别人说那你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所以你只好“欲说还休”，因为夏虫不可语冰。
正因如此，你在这条孤独的路上得到的全部痛苦，都无从卸下，要不然你要面临的，就很可能是痛哭时从模糊的泪眼余光中，发现对方嘴角的嘲讽。
“欲说还休”对于我这种人来说，还有一个很常见的可能。
我已经有些为他人着想过剩，过剩到无视他人真正想法的程度，满心都是“不要麻烦别人好了”，索性就“还休”。
最后以“天凉好个秋”来代替欲说的话，其实正是因为“好一个凉爽的秋天”是一个无论何时何地提起，都可以引起共鸣的话题，比“吃饭没”好用百倍，因为过了饭点前后，它就很有些没事找事的感觉。
辛弃疾在带湖隐居，一隐就是十年。
带湖庄园的高处是供人居住的大别墅，低处是农田，他逐渐平静、悠闲下来，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不仅作品的数量呈井喷式增长，还跟老婆小妾们一起造了九个儿子、两个女儿，跟我们之前节目里另一位主人公晏殊那真是一毛一样的配置，可见他俩都有钱有闲很滋润。
他的九个儿子中有一个小名叫铁柱，这不是我编的，他有一篇词，叫《清平乐·为儿铁柱作》：
灵皇醮罢，福禄都来也。试引鹓雏花树下，断了惊惊怕怕。
从今日日聪明。更宜潭妹嵩兄。看取辛家铁柱，无灾无难公卿。
我今天祭祀神仙，为我儿求点福气和钱钱，把我儿放到花树下祈福，从此他再也没有惊惊怕怕。日后我儿一天比一天聪明，超过哥哥姐姐！看取我们铁柱，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是一篇非常具有童心、童趣，充满舐犊深情的小词，寄托着父母对孩子最真诚的祝福，十分动人。
只可惜这位叫铁柱的孩子，后来不幸夭折了。
作为稼轩居士的辛弃疾，词中不仅有天伦之乐，还有自然之美。
前者又例如他的《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后者例如他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时的辛弃疾，常常在词里赞美谢安。
每一个被迫隐居的有志之士，都会觉得自己是谢安，因为谢安是一个近乎完美的隐士。
他隐居的时候，可以寄情山水、纵享田园，又洞察天下局势，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等到他被三顾茅庐、请出东山的时候，他又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辛弃疾也是如此，他以谢安为榜样，从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抗金大志。
公元1188年，爱国奇士陈亮来到瓢泉附近的鹅湖寺与辛弃疾相会。
13年前，就在同一个鹅湖寺，曾发生过中国哲学史上一次著名的学术辩论，即朱熹之“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争，史称“鹅湖之会”。
而这一次，辛弃疾与陈亮的“鹅湖之会”，没有任何的争吵，两个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长歌相答，极论世事”，以抗金统一的大业互相勉励，彼此唱和，表达“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坚贞操守。
这些唱和词中最为著名的就是《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对于这首词的赏析，恐怕我又要不走寻常路。
辛弃疾写这首词的时候，其实是很快乐的，或者说，我觉得他在调侃陈同甫。
他前面全是在实写，或者说，他要让陈同甫以为，他在实写。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昨夜，我在醉里挑灯欣赏宝剑。凌晨，我就与连营中的号角一同醒来。
我们连营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我们吃饭就是“要当啖公八百里，豪气一洗儒生酸”，豪吃海喝，我们的饭后娱乐就是听取一些悲壮雄浑的边塞音乐。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事业——“沙场秋点兵”！
我们连营里的马都像的卢那么飞快，我们连营里的弓，拉一下发出来的噼里啪啦声简直跟闪电没什么两样。
既然我们如此豪狂、如此雄壮，又有如此优越的战略装备，那么“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自然是不在话下！
你看看。
两句一对偶，两句一对偶。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非常齐整的工对与流水对，规律的音节，激越的节奏，使词的情绪呈鼎沸之势，一下就冲到人的脑门。
正当陈同甫沉浸在“沙场点兵”，梦想着大举北伐、抗金功成的时刻，辛弃疾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他说：“可怜白发生。”
看这老头，头发都白了，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陈同甫看到这里一定崩溃了。
他心想辛弃疾这个人怎么这么坏呢！
就5个字，5个字的“可怜白发生”，顷刻之间掐灭了我刚刚燃起的万丈豪情、勃勃雄心，太坏了。
他再一想，辛弃疾怎么把梦想之落差写得如此震撼人心呢！
因为那个经历过梦想之巨大落差的人，正是辛弃疾自己啊！
他必定是反复反复咀嚼了这种切肤之痛，才凝练成这样的5个字吧！
陈同甫对这首词深深共情的时刻，又是苦闷的辛弃疾对同样苦闷的陈同甫共情的时刻。
上天好像听到辛弃疾的愿望，三年后，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冬天，辛弃疾被重新起用，在经过光宗召对称旨后，第二年秋，出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
这一年，52岁重新出山的辛弃疾，竟然还有一股冲劲，要在福州打造铠甲、招募新军。
他在福建写出了我最喜欢的一篇稼轩词《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我很喜欢探究词里面的矛盾，这一首词恰好有四重的矛盾。而且辛弃疾是被这四重的矛盾，一点一点压到喘不过气来。
因为他刚落笔的时候，实在是想要气吞山河，搅弄风云。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我们看一下辛弃疾在哪里，他站在两座陡峭高山中间的廊桥上，像一位站在战车前的元帅。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亭亭的浮云是他的车盖，耸入云天的万里高峰是他手边的两柄宝剑，闪着压迫人心的寒芒，他的下方是幽深的峡谷和湍急的河流，奔腾不息的涛声是他指挥千军的战鼓。
庄子在《说剑》里说：“上抉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所以这两把耿耿倚天外的宝剑，是词人匡扶天下的理想寄托。
这一刻，自然之雄伟、军行之壮阔、情绪之昂扬、理想之顶天立地，使人立时升起直撄剑锋的勇气。
是路艰辛，又有何惧！
好，这是我通过这首词，描述出来的福建双溪楼的样子，听我说完这一段，请千万不要去搜索福建双溪楼真实的图片，想象之中有最美丽的风景，想象之中有最美好的未来，但是现实完全不是那样。
辛弃疾也领悟到这一点，所以他说“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人言”就是别人说，别人说这个地方曾经有宝剑化龙，所以常常可以看到斗宿和牛宿之间有光焰。
这与王勃“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描写的是同一个典故，说晋朝的时候有一个叫张华的人，他夜观星象发现斗宿和牛宿之间有紫气，就是词中说的“光焰”，他就去问雷焕，雷焕说这是宝剑的神光冲天，按照我的摸金定穴之法我推测这把宝剑就在江西丰城，张华就让雷焕去做丰城县的县令，后来雷焕果然找到了两把宝剑，一把名为“龙泉”，一把名为“太阿”，两个人五五分成。
过了数十年，张华去世之后，他的宝剑不知所终，雷焕去世之后，他的儿子佩剑从福建的剑溪经过，不小心把剑掉到水里，下去找的时候发现没有剑，只有两条龙盘踞江中。
双溪楼就刚好在剑溪和樵川交汇之地，“二水交流，汇为龙潭，是为宝剑化龙之津”。
所以这个典故的起点在江西，也就是“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的江西，终点在福建，也就是“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的福建。
别人在典故传说中把它夸得神乎其神，结果辛弃疾到这里一看，完全不是攻略里写的那个样子啊，不仅没有神光，大晚上的，山还特别高，特别陡峭，水还特别冷，令人脊背发凉，谭还特别空，不知道藏着什么怪物，月还特别亮，根本没有浪漫的星空也没有梦想中的宝剑，反而又恐怖又灵异。
后面就更灵异了，辛弃疾他想“燃犀下看”，《晋书·温峤传》说温峤有一次路过牛渚矶，发现水深不可测，别人都说里面有怪物，温峤就燃犀牛角往下照，果然看见许多穿着红衣的鬼怪。
所以辛弃疾也想燃犀下看，犀照通灵，但是他不敢。
他说“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写得好似灵异小说那个味，主角已经点燃犀牛角来到危楼的栏杆边，正当她要穿破异世界之门的刹那，天地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风雷震动到让你觉得它已经怒不可遏，鱼龙也非常不安忧虑地在水中躁动，实在是非常生动诡异又令人恐惧的一幕。
这是辛弃疾前两重的矛盾，一是“人言”和“我觉”的矛盾，这是我与他者的矛盾。
他者塑造了一个美好的理想世界，更多的他者为了种种原因，附和着这个谎言，甚至给它添砖加瓦，我以“人言”的价值生存在这个“理想世界”中，却逐渐产生了“我觉”，很多事情我理解不了，融入不了，可是如果所有人都能理解都能融入，好像格格不入的我才是那个异端。
此时，清醒竟然如此的疼痛。
第二重矛盾是“燃犀”和“却怕”的矛盾，我理想中的自己应该是神勇而有执行力的温峤，梦里我当然什么都有，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我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可是，现实的我很害怕，害怕风雷怒也害怕鱼龙惨，还可怜白发生。
如果说一是我与他者的矛盾，那么二就是我与自己的矛盾，如果说一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那么二就是理想的自我与现实的自我的矛盾，辛弃疾对残酷的现实和无能的自我同样失望。
太真实了。
理想的小陈已经更完了整个词脉系列并且实现质的飞跃，现实的小陈每天焦虑怎么写得还不如上一篇。
第三对矛盾是“欲飞”和“还敛”。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想要一飞冲天的辛弃疾看见奔腾踊跃的苍江就好像看见了自己，可是幽暗的峡谷却一直在束缚它，它本想漂亮地飞过危楼，最后却只得收敛自身。
辛弃疾更是仿佛看见了自己。
在宦海沉浮的二十年间，在隐居蛰伏的十年之间，他实在有太多太多的“欲飞”和“还敛”。
对残酷真相的失望，对无能自我的失望，对种种阻挠的不平，又牵动起他惯爱的自嘲情绪，他说“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都“可怜白发生”了，就不要再想着带兵，还是享享清福吧。
又说“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痛苦与焦虑对现在的你本人来说当然很具体又很漫长，但是千古的兴亡、百年的悲笑，也不过被后人品味一瞬间，大浪淘沙后，你又算得了什么呢？
平静后的辛弃疾“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你们看这个人的遣词，把这句话打乱到如此的地步，导致无论如何用白话写出句意，都失落了重心、失落了构图、失落了妙语。
他要“问何人”，这个“何人”很妙，千古兴亡、百年悲笑甚至遥远的未来中，都有无数伤痕累累的个体将成为“问”的对象，当然也包括辛弃疾自己。
“又”字也很妙。
因为我不止扬帆一次，我“凭栏”，我“欲飞”，我扬帆，我做出这种种的努力与期待千百回，但是每一次我都“又卸”，我“凭栏却怕”，我“欲飞还敛”，不管我遇到的阻碍是来自内部还是外界，总之我一次也未能成功！
斜阳就令人更加遗憾，斜阳来临的时候，今天的缺憾也无法挽回了。
52岁来临的时候，人生的缺憾恐怕也无法挽回了。
颓势蔓延的时候，南宋的缺憾恐怕也无法挽回了。
不出意外，辛弃疾再次得到了朝廷的弹劾与罢职，语言暴力的攻击持续了两年。
1194年，54岁的辛弃疾第二次罢职归隐，因为之前的庄园着火，他就换到了瓢泉附近的庄园隐居，一隐就是8年。
此时他内心矛盾比前十年退居时更为复杂：
内心的苦闷与现实的打击让他开始痴迷佛道以解脱自我，词中流露出“我命由天不由我”、“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等出世倾向。
他在《行香子》中说：
归去来兮。行乐休迟。命由天、富贵何时。百年光景，七十者稀。奈一番愁，一番病，一番衰。
名利奔驰。宠辱惊疑。旧家时、都有些儿。而今老矣，识破关机。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
公元1203年，当权的宰相韩侂胄谋图北伐以保个人权势，起用了大批主战人士。
辛弃疾也在其中。
他虽然已经63岁高龄，而且对于这位当权者的主战原因并不满意，但似乎只要让他重返官场，他就还想为北伐再尽一份力。
以前说的那些“而今老矣，识破关机”、“命由天”、“不如闲”忽然一下全部被收回去，既不养身了，也不念经了，
在浙东安抚使任上，辛弃疾书奏危害农事六弊；
被皇帝召对时，他又再把年轻时写的《美芹十论》、《九议》呈上，表明对抗金之业的坚决支持；
在镇江知府任上，他四处奔波筹划，竟然是因为他还打算建立一支江上之军。
但是他心中也知道，四十三年未能完成的心愿，恐怕依旧是一段空想。
面对镇江那座名为“北固”的小山，辛弃疾如何不恨。
他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说：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岳飞的孙子岳珂曾经评价这首词说有“用事多”的毛病，也就是有掉书袋之嫌，恐怕辛弃疾许多其它作品确有用典过度的的问题，但这一篇，确实可堪词中用事之典范。
或许正是有从前用典泛滥的习作，才造就了许多臻微入妙的经典。
就拿这篇词来举例，辛弃疾提到的四位主要人物，都与京口、与南宋的现状有紧密的关联，他们组成一张以古鉴今的历史画卷，一幕一幕交织在这座北固楼。
三国时期，京口是吴国的重镇和旧都，孙权在此地联刘抗曹，坐断东南，雄踞一方。
南北朝时期，南方所有氏族都怀着一个同样的北伐统一之梦，谁也想不到，寄养在一个寻常巷陌的孩子“寄奴”，竟然从京口起家，成长为刘宋第一皇帝、东晋第一将军刘裕。
他两次挥师北伐，接连收复了洛阳与长安，这是南北朝时期中国离“统一”最近的一次。
刘裕为突破潼关天险，练就一支水上雄师，在黄河取得大胜，最终收复长安。
想必辛弃疾对自己即将操练的这支水师，正寄予了这样的厚望。
他幻想着孙权、刘裕练兵举事的空前盛况，一定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
可是这些千古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了。
如今南宋同样处在南北对峙的局面中，可脆弱不堪的国土，却只有苟且偷生的能力，又如何孕育孙权、刘裕这样的英雄豪杰呢！
寄奴的儿子刘义隆（元嘉）也没能承继乃父的宏业，他好大喜功，想要建立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的功劳，但却草率行事，最终惨败而归。
北魏太武帝乘胜追击，在长江边挑衅。
元嘉在北固楼仓皇不已，怅望江水，追悔莫及。
而如今韩侂胄迫切北伐，在没有进行贮粮练兵等周全准备的情况下贪功冒进，岂不又是一个“元嘉草草”！
北魏太武帝南侵，在长江北岸挑衅元嘉的山头，是京口上游的瓜步山，太武帝在山上建造行宫，成为了后来的佛狸祠。
举国上下，从统治者到老百姓都已经完全忘却了侵略之辱，因为如今的“佛狸祠下”是“一片神鸦社鼓”，他们在繁华热闹的游玩集会中，痴傻地向曾经的侵略者祈求。
早在四十三年前，辛弃疾刚刚南归之时，他就已经明白，南宋的朝廷“待敌则恃欢好于金帛之间，立国则借形势于湖山之险”，南宋的军队“习知其上之人畏怯退避之如此，以为夷狄必不可敌，战守必不可恃”。
朝廷用金银财帛购买短暂的和平，苟安于天险之后，三军知道朝廷如此畏怯退避，将夷狄视为不可战胜的神话。
“虽有刚心勇气亦销砾委靡而不振”，四十三年过去，这个朝廷没有任何的反省。
我还记得当年从烽火狼烟中突骑渡江、旌旗拥万的少年英雄，他做了四十三年金戈铁马、沙场点兵的好梦，四十三年过去，他华发苍颜，只能在田间自嘲“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追往事，往事怎堪回首呢！
赵王想起用年老的廉颇，派遣一位使者去廉颇家中拜访，廉颇以一顿饭吃一斗米十斤肉来向使者证明自己还有实力。
可是那位受贿的使者却上报皇帝说才跟廉颇待了一会儿他就大便三次，不堪用，赵王于是没有起用廉颇。
这个昏聩得令人发笑的世界，怎会不令辛弃疾有“凭谁问”的悲愤呢！
辛弃疾在用典时，仅三言两语，就囊括京口千古兴亡之事，包举无数英雄豪杰，将自己对军事现状的忧虑、对无能朝廷的讽刺、对少年理想的追忆、对挥师北伐的坚定、对英雄贤才的渴求一一曲折地显露其中，交织古今共同的悲喜，使整首词成为一首气象雄浑、用事厚重的盛大乐章，不愧为稼轩词的压卷之作。
但是，命运好像是一个轮回，每当辛弃疾要组建自己的军队时，他就会遭到弹劾与罢职。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写成的那一年秋天，辛弃疾三度罢仕。
第二年，即公元1206年，韩侂胄不顾辛弃疾的建言，也没有听懂“元嘉草草”的弦外之音，仓促出兵北伐，大败。
第三年，宋金议和，金人表示，你把你的头送给我，我就跟你议和。
韩侂胄大怒，再次对金用兵。
为了借重辛弃疾的威望挽救危机，韩侂胄任命他为试兵部侍郎，但他又岂不知这是对自己的利用，他力辞不去。
九月，宋延又起用他为枢密院都承旨，但他在一个月前突患急病，此时病情已十分沉重，不久就去世了，享年66岁。
在政治军事领域，辛弃疾一直憧憬着实现霍去病“封狼居胥”的丰功伟业。
霍去病当年战功赫赫，登上匈奴的圣山狼居胥山，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那一刻的激动人心定格了一个民族英雄，也照亮了千年之后许多中国人的梦境。
“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弃疾始终是这样的怀梦之人。
然而一代英豪，终究抱憾而终，令人唏嘘不已。
好在，好在，辛弃疾还有词的流传，他的“封狼居胥”以艺术的形式激荡千年，那些铁骨铮铮的词句至今仍然鼓舞着中国人奋勇杀敌、华夏一统的决心。
在词的领域，辛弃疾留下了600多首作品，是两宋词留存最多的词人，并且稼轩词保持了极高的艺术水准，真正做到了“好又多”。
5 稼轩词的魅力
文章的最后，我总结一下辛弃疾对词脉的四大特殊贡献。
我们首先发现，辛弃疾的词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对词的“军事化管理”。
辛弃疾写词的对象，他的亲戚朋友上级，一个个都要被他劝去从军、劝去守边、劝去抗金，在辛弃疾的笔下，仿佛这些人的优点也全部都是为了打仗而准备的，不仅如此，他词中的山水意象也全部要被他纳入军事武器库。
就例如前面的“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那浮云和倚天的高山，全部都是他突击敌军的战备，就连他写作的笔墨，也是“笔作剑锋长”，再例如他的《沁园春》“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检校长身十万松”，他眼中的山峦叠嶂和山间雄伟壮观的十万松海，正是他的千军万马，他们静静伫立，好像本欲西驰，忽又回旋向东，这是因为他们如辛弃疾这位检校兵马的将军一样，情怀涌动，蓄势待发。
在词脉之初，温韦描写着闺阁庭院中的“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描写着青楼楚馆中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到了南唐，冯李君臣描写着宫廷中“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的享乐，他们用士大夫温柔敦厚的眼光，注视着多情纷乱的落梅、愁肠百结的丁香、寥落听雨的残荷。
到了新的盛世，我们的词人写着城市繁华、写着关河羁旅、写着文人闲雅。直到范仲淹、苏轼、贺铸，我们的词中终于有了边塞征夫的眼泪，有了勒石燕然的理想，有了呼鹰嗾犬的猎场，有了好马与弯弓。
但那毕竟只是文人的打猎活动，直到国破家亡，我们的词中有了“胡虏肉”、“匈奴血”，有了尘封的宝剑，直到辛弃疾开始将军事、战争意象大批量地运用在词中，才使得词的面貌焕然一新：“金戈铁马”、“嵯峨剑戟”、“倚天长剑”、“猛将干戈”、“烽火扬州”。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
大量的军事战争意象，构成了稼轩词中那雄浑壮阔的意境、巍峨磅礴的气势、矫健的音节和悲壮的氛围，这是稼轩词的第一大特点。
然而辛弃疾是一个像苏轼一样，在任何风格都可以产出佳作的天才选手。
他可以写沉郁顿挫的“千古江水，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可以写俊爽流丽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可以写绮丽深婉的“金谷无烟宫树绿，嫩寒生怕东风”，但就像苏轼的落点在于旷放一样，辛弃疾也有自己的落点。
他的落点就是孤傲与激愤。
他深知自己有这样的个性，他在《九议》里说，“臣虽至愚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己……惟陛下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
又在《论盗贼札子》中说自己“孤危一身久矣”、“生平则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
要是辛弃疾大量写诗，估计又成一桩乌台诗案，好在他把深造目标定为了词，在词中无所顾忌地释放着他的孤傲与激愤。
比如他在《摸鱼儿》中说：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写尽了辛弃疾对于时光流逝的惋惜和他对政治失意的闲愁，但他真正的落点却是一股隐隐的激愤之情。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很突兀的一个开头，它的意思是，禁得住，几次风雨呢，匆匆归去的春天。
重点就在“消”字上面，春天能禁得住几番风雨呢？
我辛弃疾又能禁得住你们多少次的打击呢？
春天要退休了，我也逐渐感到英雄迟暮。更往深层次上说，我的国家我的百姓又禁得起多少次的摧残呢？
“归去”又残忍，春天恐怕是留不住的，因为它是“归去”，它似乎回到令自己舒适的地方去了，那么我呢？那么我的国家我的人民呢？
伤春之后辛弃疾开始惜春，“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太会写了，因为花开得早，我就会早一步看到落花，这实在令我害怕！所以我总是希望花开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可现实多么残酷！竟叫我眼中无数落红！
好有情绪张力的两句！
辛弃疾表面是个猛男，词也经常很猛，实则情感非常细腻。
猛的地方来了，他大喊一声，“春且住”，春天你且等一等，“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见说道”就是听说，听谁说呢？苏轼，苏轼词说“归不去，凤栖何处？芳草迷归路”，听说这个芳草已经飞满天涯了，你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
这是辛弃疾的留春。
最后就没有留住，开始怨了。
“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我觉得这里有种，快要黑化的感觉。怨恨春天不发一言地走了，只有殷勤的蜘蛛结个网，还能留下一点柳絮，作为春天的证明。
感觉辛弃疾就是这只殷勤的蜘蛛，在阴暗的角落里爬行，默默怨恨一下，但是没办法，算了，留下一点柳絮好了。
在阴暗角落的也不止蜘蛛和辛弃疾，还有陈阿娇。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这里是典型的使用了《离骚》式的比兴，用美人之间的嫉妒来点出自己忧谗畏讥的心情。
陈阿娇花重金买通司马相如为她作赋，感动了皇上，皇上本来说好要把她从冷宫里面接出去，但是迟迟没有行动。
陈阿娇于是认为，皇上身边有一群小人因为嫉妒她所以一直在阻止。
之后的“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悲愤情绪已经是相当激烈，他非常尖锐地在诅咒说：
你们最好别胡乱舞来舞去，因为以前舞来舞去的人都死了。
读者何尝能料到，这位心软的、温柔的惜春之人，竟然有如此刚强不屈的心肠。
最后辛弃疾说：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让我对于“闲愁”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种闲愁，好像与晏殊笔下那悠游于庭院、不知从何而来的无端烦恼太不一样，好像更与艳情词中的闺怨无关，而是一种充满力量却无所作为的痛苦。
这种“闲愁”在暮春与傍晚更加具象，因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时间啊，我还没有意识到，我还没有开始行动，时间已经匆匆溜走，我的白昼、我的春天毫无建树，我就又老了，我就是如此浪费着我的青春！
于是这凄迷的斜阳、苍茫的烟柳，又怎会不令人断肠呢！
你看辛弃疾，他用如此多情的、善感的角度，去珍惜春天的时候，他都不得不产生“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的忧谗畏讥的心态，甚至尖锐地批评起了阻碍他的奸臣：“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再比如，他原本要赞叹元宵盛会的奢靡享乐，“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可是他理想的位置不是星如雨的花树，而是“灯火阑珊处”，这暗淡而寂寞的角落中，他要成为众人皆醉的浊世中独自清醒的人。
他在“楚天千里清秋”中登上“落日楼头”，原本应像所有登楼揽胜的人一样伤感“去国怀乡”，可是他满腔激愤，讽刺着官场中那些只知道追名逐利、求田问舍的人，置身这样的尘网，又有谁懂得他的“登临意“呢！
他本欲描写自己恣意奔放的豪情醉态，“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可他真正要说的，仍然是，在这浑浊不堪、求田问舍的俗世，我必只能与不畏严寒、傲霜斗雪的松树成为最亲密的伙伴。
更不必说他在“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中隐藏的悲愤，更不必说他在“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前激愤地道出了“凭谁问”，更不必说他在“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中更是孤高地认为俗世人不配做我的知音，更不必说他在“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中的孤愤，更不必说他在“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中的狂傲。
这是稼轩词的第二大特色，也是辛弃疾的词心。
在苏轼这种博闻强识的大文豪加入词脉之后，在江西诗派“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之思想的影响下，词中的用典也逐渐丰富起来，但是这时候的用典，多数时候是隐括前人诗句，例如贺铸就说自己“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曾奔命不遐”。
而辛弃疾竟然开始大量引用经史子集中的事件和原句，例如我们在讲“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那首词时提到的典故。
又例如刚才说的“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就是引用了《南史·张融传》，不过别人说的是“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辛弃疾特别加入一个“狂”字，想必是要强调之。
这篇词的首句“甚矣吾衰矣”是出自《论语》，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又例如“生子当如孙仲谋”就是史书中曹操的一句感叹。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是稼轩词的第三大特色，不拘用议论、散文的形式来进行词的创作，体现了他以文为词、熔铸百家、陶冶经史的高超笔力。
其中最为幽默可爱的，当属《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
还有谁！还有谁借着写词的名义，写了个带对话的寓言故事出来。
辛弃疾说，酒杯，你给我过来。老子今天，就要“点检形骸”，我不能再喝了，我要养生了，戒酒之前我要痛陈你三大罪状！
首先我现在是“长年抱渴，咽如焦釜”，因为以前喝得太多，现在长年感到口渴，咽喉像烧糊了的锅子一样。又变得特别爱睡觉，鼾声如雷。这都是你的错。
结果你跟我说什么，你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要我学习竹林七贤里面那个刘伶，醉死即埋，放浪形骸，好美丽的精神状态。
我虽然自称狂人，刘伶也有酒狂的称号，所以我姑且觉得你是我的知音吧酒杯杯，但是你未免也太不爱我了。“浑如此”，就是浑蛋，你怎么能如此！不爱我，这是你第二个错。
你又请来一批酒托子歌舞，合作灌醉我，这简直比鹤顶红还毒啊，第三个错。
责任推卸完了，我打算跟你约法三章，就是你赶紧滚蛋，你要是不滚蛋，我还有力气把你砸碎喽。
这个酒杯的反应很耐人寻味，它就像是看穿了辛弃疾的无理取闹和色厉内荏，于是他流露出一种“我能怎么办，我只好宠着你了”的态度，说你让我滚我就滚了，下次你让我来，我还是要来的。
辛弃疾虽然是生气地指责酒杯，但一下说酒杯是自己的“知己”，一下说酒杯是自己的“所爱”，实在是一种怪诞的情趣。试想一下，你的爱人跟你吵架的时候说，都是你的错，你不就是仗着我爱你吗！
你哪里还听得进去前后，满脑子只有“我爱你”。
酒杯心花怒放，甘愿成为癞皮狗。
所有猛男都来学！
于是我们发现辛弃疾很幽默。
再讲一首《菩萨蛮》，“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其实白居易也有相同的经历，白居易说“人生四十全未衰，我为愁多白发垂。 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都是愁白了头发，我们能够发现这两位的区别，白居易只是疑问，怎么白鹭不愁也头发白了呢？
辛弃疾要“拍手笑沙鸥”，我只是愁白了头发，你是愁白了一身啊哈哈哈哈。
但是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再如何拍手笑，总归还是为了“解愁”，辛弃疾爱在词里笑，他说“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又说“知音弦断，笑渊明、空抚馀徽”，又说“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可其实他的“笑”，全都在以自嘲的形式“解愁”，他常常正话反说，形成一种独特而又怪诞的审美趣味，这是稼轩词的第四大特色。
总的来说，稼轩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无愧于前人“词中之龙”的评语。
他的激情，他的抱负，他的气概，都确是词脉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响。
在他的影响之下，词坛逐渐刮起了一阵“稼轩风”，涌出一批优秀的爱国词篇。
与此同时，词坛又存在着另外一种与“稼轩风”大相径庭的审美趣味，那会是什么呢？
是谁，竟然能自成一体，开创词派，成为与辛弃疾分庭抗礼的词坛领袖呢？
是谁，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善，成为继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呢？
有趣的词人生平，硬核的诗歌鉴赏。
我们下期文章《清空骚雅的白石道人——姜夔》再见，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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